第十一章
回到武汉,康伟业首先去了公司。等他将积累了一周的急件处理完毕,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。第三天下午下班的时候,段莉娜来了。康伟业说:“我正要回家。”段莉娜说:“我要和你谈一点事情。”康伟业说:“回家谈吧。”段莉娜看着别处说:“我认为就在这里谈比较好。”康伟业感到下班的公司职员都在注意他们,便尽量和颜悦色地说:“好吧。”康伟业把段莉娜带到他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,吩咐秘书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。他打开冰箱,问段莉娜想喝什么?段莉娜仍然看着别处说什么也不喝。康伟业刚从北京寻爱回来,到底有些心虚。他给自己打开一瓶矿泉水,咕咕地猛喝一气,利用喝水的时间观察段莉娜。自他们大吵之后,只要他们单独相处,段莉娜的脸上只有无辜受害者的悲凉和仇恨。现在也是。康伟业说:“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在家里谈?”段莉娜说:“的妮马上就要放学了,她回家要集中精力做作业,我们不应该打扰她。你这里就这么不方便?”康伟业说:“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,的妮怎么样?”段莉娜自豪地说:“非常好。成绩是她们班上的前三名,年级的前五名。上个星期四他们学校又贴出了大红喜报,的妮在全市的作文竞赛中夺得了第一名。”“好!”康伟业说,“她身体怎么样?吃饭好不好?”段莉娜说:“谢谢!谢谢你还惦记着孩子。她身体不错,正在疯长,非常需要营养。”康伟业说:“现在我太忙,对的妮照顾得不够,让你受了累,我很抱歉和内疚,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。”段莉娜说:“很好。你终于良心发现了,竟然知道现在照顾一个读书的孩子很累。”康伟业说:“我说了我很抱歉你还要怎么着?”段莉娜说;“请小声一点儿,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,我怕你。我知道你很忙,全家都是你在养着,我不敢打搅你。我只是想告诉你,你的女儿长大了,身体发育很快,学习任务很重,她非常需要增加营养,这是一。其二: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,已经懂得爱美,她在他们班级属于穿着最差最落后的女生,这不免有伤她的自尊心。我们家的孩子是不会忘记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的,但是时代不同,她也应该穿得比较像样子一些,现在的服装和鞋子比较像样的都很贵。其三:的妮下季就要升初中了。你可能不知道,现在升初中不叫升,叫考。如果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,将来考大学就不成问题。的妮当然有决心参加考试,但是假如临场发挥不太好,差一点分数,就得交钱。钱的数额都是上万的,我们必须有所准备。”
康伟业明白了,段莉娜积蓄了精力,再次出击了。曾几何时,这个毛泽东时代的好青年一直视金钱如粪土,现在,表面上也还是嫉恶如仇的样子,就是不再粪土金钱了。段莉娜的确不再粪土金钱,现在的社会形势她逐渐逐渐看清楚了。康伟业之所以胆敢与她抗衡,归根结底就是他拥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。段莉娜找不到能够制约康伟业的组织系统和他的领导了,他自己就是公司的最高领导。北京的领导是与他穿一条裤子的贺汉儒和美国佬,找他们只会自讨羞辱。时代就是不一样了,通过康伟业向她发起的激烈讨伐,段莉娜痛苦地认识到现在这个时代不再是她的,不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政工干部的,而是康伟业的了。这种醒悟很残酷。一旦醒悟,段莉娜对好吃的东西,对好看的衣服,对装修过的新家都失去了兴趣。他们家现在灰尘堆得老厚,卫生间臭气熏天,彩灯坏了许多也没有谁去换灯泡。单位的同事再聊起羡慕她的话题,段莉娜便不住气地发出一种尖酸的古怪的笑,怨气冲天地说:“你们哪里知道有钱的坏处呢?我倒是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,从前我们是多么朴素和单纯,多么有理想有精神。现在你们看看,到处是腐败贪污贿赂,到处在吃喝嫖赌,社会风气简直是一塌糊涂。这样有什么好的?真的,你们别以为我是在说便宜话,我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。人穷志不穷啊!”段莉娜的好日子真的是结束了。她躲在伟业知道自己这么做有点无耻,定情物是鸿毛泰山,无法用市场价格来衡量的,并且人家女孩子也没有一点点夸耀它价值的意思,只说是一个吉祥物。可是人有时候就是无可救药,道理是懂的,无耻的事情也还是忍不住要做的。康伟业还是将玉坠取下来让行家看了看,没有想到行家一看大为赞赏,说这可能是一块老坑玻璃绿啊!康伟业对珠宝首饰几乎一无所知,一问才知道老坑玻璃绿是宝石专业的行话,指的是一种上等的翡翠。香港老板一听是老坑玻璃绿,硬是拉上康伟业与他们一道乘电梯上了顶楼阳台,到阳光下仔细地鉴赏这枚链坠。
所谓夜不看绿,在房间的电灯底下看翡翠是不行的。链坠一旦呈现在阳光下,油绿而透明,几个人都啧啧连声,说有冰力有冰力!颜色俏哇!康伟业还是听不懂他们的话,只好让他们估一个市场价格。他们告诉他,说似一般腰圆型戒面的大小的上等翡翠,国际通行的平均批发价是每枚一千到一万美元,加工制作后的市场价格差别极大,但也是只高不低的。康伟业这枚链坠,唯一的遗憾是有两道若隐若现的条纹,即便是这样,至少也值人民币万元左右。康伟业以为小小一枚玉坠子,女孩子们下不为例,今后只要我在公司看见了你,你当月的三干块钱就没有了!”段莉娜说:“你敢!康伟业,我警告你,如果你背着我在外面搞什么名堂,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康伟业拉开办公室的门,走了。
康伟业回到家里,他的女儿康的妮伏在一大堆书本里。
康伟业在女儿身边坐了一下,问了一些情况,祝贺了她在作文竞赛中获得大奖,许诺将奖励她一部随身听。康的妮高兴得抱着康伟业亲了几口,突然发现她母亲不在,这马上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,“妈妈呢?她给我留条说去你公司了。”
康的妮说。康伟业说“她随后就回家。”康的妮说:“爸爸,我之所以能够获奖,与妈妈的辅导是分不开的,她居然猜对了作文的题目,我事先已经精心地写过一遍了,能不获奖?今天你替我请妈妈出去吃一顿饭吧,犒劳犒劳她。好不好?”说话间,段莉娜已经回家,她来到了父女俩的面前,和颜悦色,方才的凶暴一点迹象都没有流露。康伟业自然也不能够流露出什么,他们在较量,谁都不愿意把女儿输给对方。康伟业说:“好哇,我听的妮的。”在康的妮的一阵欢呼声中,康伟业开车,把老婆孩子带到了一家餐馆。餐馆是段莉娜选的,说是一家既有档次味道又好还很便宜的餐馆。餐馆里头人声涌动,嘈杂喧闹,烟味酒气直冲肺腑。康伟业已经开始讨厌这种吃饭环境了,段莉娜好像浑然不觉,一副兴兴头头的样子。母女俩很热闹地点了一大桌的菜,说说笑笑地大吃大喝。为了女儿,康伟业竭力地装出笑脸,忍受着段莉娜绵里藏针的攻击。最后,他实在痛苦难耐,借口上洗手间逃开了一会儿。在洗手间里,他瞧着肮脏模糊的镜子里头肮脏模糊的自己,差一点没有流下泪来。